却说今年乃大比之年,官家宰相一齐看走了眼,点了一个“啊”来“啊”去状元。举凡打马游街、率登鳌首、琼林玉宴,皆须得这个状元来打个头儿,凡需应答,进士里也须得仅让他做个头儿来回话。

原本喜气盈盈一件盛世,因有了这么一位文状元,弄得满朝上下啼笑皆非。偏偏这文状元自家还不觉得,御前奏对,殿上君臣灌了两耳朵啊啊之声,好容易他奏对完了,官家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官家治国理事上头颇软,便是他自家事情也难以刚强得起来,总不是个英主,然却有一条好处:待人极和气,常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以他软虽软,朝廷上下良材虽多,却也没个人说他不好,也都职责,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便是这样一个官家,也有忍不下时候儿,耳听得这状元嗯一声儿啊一声儿,官家上头御座儿上坐着,便有些儿左摇右晃。

及奏对完毕,官家许还要说几句贴心话儿,譬如状元彭海,便叫官家问及家中父母等。今年官家恨不得文欢成了个哑巴,这等关切之语自然是无有了,只强笑道:“卿等皆社稷才,勉之。”便命这科进士都退下了。

照着先时学礼仪,此时科进士当异口同声相答,那词儿也是预先教好了。不想这文欢说话总比旁人多说几个“啊”字,人都说完了,他还有半句儿不曾说出口儿来。礼部官员为治他这毛病儿,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此时那礼部尚书丁玮手掌里捏着两把汗,好容易听这状元公与旁人说得一般长短,这才放下心来。

因有了这么一出儿,官家与宰相等人不甚欢喜,政事堂以下却颇有些个人预备着拿这个当个笑料儿回家去说。洪谦原为林家之事略有些儿焦躁,一见这文状元这般样儿,也不由开怀,暗道:他因这一项缺彩,不定仕途上要受多大搓磨,相较之下,我只有区区一门出了五服亲戚[1],已算不得太麻烦了。

但凡人不开心时候,见着一个比自家还惨,心里总能好过那么一星半点儿。洪谦因着这文欢,心情竟出奇地好了起来。散朝归家,见着秀英,便说起这文欢来,秀英也为着林皓之事颇不顺意,听洪谦这般说了个文欢,却也笑将起来:“这却是怎生说来?真个老天与你些什么,便要拿走些什么,世上难得是十全十美哩。”

洪谦也颇以为然,却又嘱秀英:“文欢毕竟是状元,国家重士人,你出去却不可轻易取笑于他。”秀英面上笑容犹,嗔道:“却又说来,但凡我出去,何曾与你若过麻烦来?且我如今这般模样儿,轻易也出不去,懒待动哩,每日只这院子里走走。”

洪谦道:“这后花园子虽经修整,花木毕竟植,看着倒不如江州家里顺眼,索性叫它再长长。再移些儿梅花花,到得冬天,你好生产完了,年前下帖子邀些个人来赏梅赏雪吃酒来。总不好旁人请你去她家赏花,咱家空有这么大园子却不请人。”

秀英深以为然,又问洪谦可有玉姐消息。洪谦笑道:“休说她嫁到那里头去,便是外头,岂有你这般一日三打听已出了门子闺女?”秀英道:“我还想章哥哩,头个外孙。”洪谦道:“她那里,一切都好,真有个不好,也是旁人不好。”秀英听了失笑道:“那是,咱这闺女,总不肯吃亏。”

夫妇二人正说笑间,却又有一件坏了心情事儿到来:林家人再两三日便要来了,遣了个家仆先往北乡侯府里送信来。不必拆信,洪谦脸便挂了下来,秀英也不说笑了,只拿眼睛睃着他。

洪谦将信展开,见内里是洪老秀才笔迹,内书,林皓上京,实不是他所授意,乃是“老妻昏聩”偏爱这个孙子,故命其上京来,现林老秀才已携了林皓父亲一道赴京,押这不肖子孙回去整治。又谢洪谦照看林辰之义,又再三许诺,来便“采他归家”。

洪谦看了,将信递与秀英,秀英看完,也舒一口气来:“玉姐婆家又是那般模样,如今也只剩得这一门正经亲戚好走了,能不断时,顶好不要断了。”

洪谦虽不言语,心实然之,过一时方叫这林家仆人来,问他:“你家阿翁春秋已高,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安好?要住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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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林老秀才接着洪谦书信,登时将老妻并林皓之父唤了来一通好骂。林皓之父虽无功名,却实是林老秀才顶得意一个儿子,交际应酬都使得,又会写又会算,家内营生皆赖他周旋,方使一家衣食无忧。故而林秀才娘子也高看他这一房一眼。

林秀才娘子听丈夫说这林皓:“拐带逃妾,现叫京里侯府扣下了,叫咱领人去哩!都是你做好事!皓哥原就有些不定性儿,你偏教唆他出去学坏!没连累了辰哥!”因儿子跟前,又说两孙之优劣,嘴硬道:“便又如何?侯府既将事掩下这一时,便能掩下一辈子哩……这不过是与我们说一说事,好叫咱知道承他家情哩,写封信去,央他将事圆了,不就成了?”

林皓父亲做人子女,听父母抖嘴,初时并不敢插言,及听着母亲说得不好,将要出言阻拦,林老秀才已一掌掴将过去,将个老妻打了个趔趄。林皓父亲忙上前扶着母亲,又撩衣跪下,叩首道:“都是儿不好,养出那样一个畜牲来!爹要打要罚,都罚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