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哪个朝廷,遇着胡人犯边都要头疼上一回。自家地盘上,叫外人跑来抢一回,失了财产人口土地不说,面子上也过不去。纵容是万万不成,否则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国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

打不打得赢姑且不论,“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要先挤出一注钱粮来,这是想省都省不下来。打得赢了倒还罢了,总是脸上有光,不定还能有些个牛马奴隶俘获,输了,不但这些找补皆无,反要叫胡人入关来掳掠一回,不定还要再叫朝廷赔上一笔“赏赐”下来。

虽是头疼,因经得多了,历朝历代就没个不受边患困扰朝廷,应对起来也有些个经验。然而今年却与往常不同。

接着了胡人犯边急警,政事堂真个着急上火了。国家大,诸事千头百绪,却也分个轻重急缓,数名宰相一同处事,也有人分担,并不乎事情多一些,横竖他们办事办得习惯了。但若来都是大事,再多宰相也要难受。

眼下国家正遇有几件大事,头一等还是官家病重、太子监国,这才是真正国本。少了一个软弱官家来了一个有为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这官家再软弱也是几十年皇帝做下来做得熟了,这太子再可教,也是赶鸭子上架,现抓了来不到一年。都说养深宫之中皇子不知民间疾苦,难做得好皇帝,却不知这长民间,他也不知朝廷内情,要做个官家,也要从头学起。

诸臣一头忙着朝政,一头还要教这太子理政,从来教读书易、教做人难,教做官家,就难了,这官家,真个不是教能孝得出来。一头怕自家没说明白,另一头又怕说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动脑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个儿朝廷都眼巴巴巴看着这个太子。

又有许多勋贵、大臣、宗室别有些个肚肠,起些儿小心思,后头躺倒那个官家,又与大家弄了两个还未出生孩子来,加上慈宫、中宫搅局,这些个人心,还是要安抚。官家病倒,民间也有些不安,一来天气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来这官家虽然不强硬,却也不扰民,民间颇有些念着他好。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兼天寒又生灾民,国家实是乱不得。

这节骨眼儿上胡人又犯边,纵以田晃之好休养,也忍不得要破口大骂这群胡人:“不知礼义,诚畜牲辈!”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来成千上万头,也要吃人!速命边将坚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们没了吃,才要寇边。前也是死、后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抢着了反而能活。”

说得众相皆默。另一宰相关宁道:“此犹其次,若诚因无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宁不下来,须择良将往去御敌。”梁宿又头疼了起来,国家已十余年没有良将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轻武风气。数十年前那位因字写得不好觉着屈才了能人投北,颇为患边关了些时日。也因此倒磨练出一批将才来,待这位人才北边儿死了,将才渐成,胡人讨着着好,两下倒安生了。

说不得是不是“卸磨杀驴”,老一辈儿领兵之将都叫召回“颐养天年”了,年轻一辈儿也没个经过大事儿,朝廷也不甚重视。朝廷如今,实缺良将。忙将兵部尚书唤了来,问他那处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书也有些个傻眼:“若说征兵,不拘哪里抓也抓些个来了,将却不是顺手便能抓来。”

这等话,说与不说一个样儿,将梁宿气得额上生出两个疮来——急。

九哥于上头听了,一时也插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浅,若说这回雪灾,他倒能说出个幺二三来,这等兵事,他还不曾习得哩。男儿总有热血,九哥少时习弓马,听着有外敌来范,也是义愤填赝,恨不能点起百万雄兵,一战而定北地。比及听宰相们及粮草军需,再想一想国库,他便哑了。暗叫一声惭愧,便静听这些人商议。

梁宿等议论半日,不过是“坚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闭门不出,与胡人干耗着。听起来是窝囊了些儿,却比冒然出击要稳妥——国家眼下听不得坏消息了。

不几日,许是老天开了眼,来了个好消息——进犯之敌叫打退了。政事堂里也不免欢呼起来,待听了立功人姓陈名熙,靳敏便道:“这不是原侯之子么?”政事堂又哑了。梁宿不得不又请了丁玮等人来商议,丁玮道:“为今之计,是使人往北地核实,他这战报是虚是实!”

梁宿暗道惭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寻问。不数日,捏着回报面色苦,陈熙真个有勇有谋来!暂平了边患是好事儿,立功是陈氏子,便有些个微妙了。

许多年来,朝臣依着礼法大义,与慈宫相抗,苏正等还叫逐出京。先时那位沈尚书还叫流放了,他儿子沈植叫寻了回来,也已两鬓风霜,录做个远地县令,实是梁宿体恤,叫他不必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一笔丰厚俸禄,也好做出些个政绩来,好起身发家。

眼瞅着慈宫势哀,乾坤已定,陈氏外戚要萎了,却又来了个陈熙。原侯本就是开国之时因军功而侯,数代之后出个颇肖乃祖子孙,也是人之常情,国家又正用人之际。坏就坏慈宫还宫里杵着!

不用陈熙,照情势看,来看还有胡人寇边,界时若挑不出个人来担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朝廷脸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宫再借机生事,宫中事,才是真国本,到时候谁又担得起?

不得已,梁宿又急与亲近之人商议此事。“不用,恐边关患生。用,恐内廷不安。如何是好?”

苏先生却是个心底坦荡人,总觉万事都要依着道理来,将颗白花花脑袋往上一扬:“那又如何?他还敢造反么?我知诸公碍着慈宫,又恐他壮了慈宫之势。他若有为,自知轻重,若无能为,也成不了气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乐令之语乎?[1]慈宫,亦一妇人耳!”

洪谦亦与会,此时方徐徐道: “他手下兵卒补充须靠着朝廷、粮草马匹也要朝廷拨给。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粮,调兵为其护翼后路。待其功成,即调归京便是。”

梁宿苦笑道:“见笑了,这些年实叫慈宫弄得风声鹤唳了。眼下官家又病中,慈宫乃官家之母,中宫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宫车晏驾……”说到“宫车晏驾”便闭口不言。

洪谦心知,若这官家死了,慈宫固要担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尝不担心慈宫以辈份压人。苏半仙儿脑子一根筋儿,就不知道个“怕”字怎生写,梁宿却是与慈宫打过许多交道,难免叫她磨得头晕脑胀。至如洪谦自己,却是并不怕慈宫。

当下遣义安侯董格往督粮,又调数路兵马,为其后援。洪谦于董格行前特往一见,嘱咐道:“国事为重,毋短其粮,请礼遇之,以免非议。”董格笑道:“我岂是因私废公之辈?该他,我粒粮食不少,要多,却也没有,一旬发他一次粮,不须他催,他要屯,我也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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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诸人愁了半日,方将如何应对陈熙之事议定。北地里,陈熙脸比政事堂还要难看。

陈熙乃原侯嫡出长子,出生时慈宫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着长大。世人重文,原侯也与他请名师教读书,彼时慈宫名声真个不坏,教他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与苏先生有些儿像。陈熙读书也肯用功,却读得为人单纯热情。

因陈氏外戚之家,亲戚渐次荣养,原侯无事,便也好些个声色犬马,又有宠姬,生下一个庶子来。原侯夫人醋个半死,却也挑不出理儿来——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长女是个姐儿,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个庶长子来,如今嫡长子已有了,原侯实是占着理儿。

这宠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儿子也是聪慧达雅,颇疼爱这个庶子。偏原侯夫人生长子有些儿呆蠢,数谏原侯身为外戚要收敛,做人要方正,休要耽于享受。陈熙同母弟少这个庶子半岁,又有些个顽劣,两相对比,显这庶子好来。两处不知掰过多少回腕子,总是夫人拿正室款儿压着妾,宠姬便施手段吹枕头风吹得原侯脑袋直点。

待两个小长到十一、二岁上,一道骑马,两马交错,陈熙同母弟陈烈叫撞下马来跌断了腿。庶子陈煦倒是无恙而归。家中一通好闹,因宠姬哭诉再先,纵陈烈有伤,原侯见庶子立于一旁温良恭谨,那陈烈却真个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责罚陈煦,只叫他闭门思过了事。

原侯夫人还要再闹时,原侯道:“他们兄弟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惯坏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错谁哩,你却又要赖谁个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亲,教导事,于父母,纵二哥有过,又与宛娘何干?!”

原侯夫人归便与长女大姐哭诉:“他还晓得我是这家主母哩!当年那贱人生了个孽种,我也忍了,便说要抱来养。那贱人怎生说?必要撺掇了你爹要自养,生怕我养死了她儿子哩!如今又说儿子教导之事父母,倒要赖到我头上来了!她个贱人养出来贱种,小小年纪就知道残害手足,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怜你兄弟,那么小个人儿,叫推下马来,全是命大才能活着回来!等那孽种长大,怕人大心大,要谋算这片家业,害我母子几个性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