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谦自中了进士以来,一举一动,便每每引人注目。自做了御史,头一个便拿皇太后祭旗,这份胆量,已是令人侧目。偏他还不肯收手,这又开了一炮。原本御史参个武官滥杀平民以邀功,实是再寻常不过事情。一是武人里难免有人会有这等恶习,二也是文官地位总高于武官,想参便参。

可这回被参两个人,身份不一样啊!陈奇乃是皇后弟弟,再正经不过国舅,段祐没阿奇那等好出身,却是……段氏弟弟。而洪谦前番流言里,却又是朱震之子,段氏乃是朱沛继母。这里头那说不清道不明滋味,真个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陈奇与段祐两个实不曾想到十余年前旧事也叫洪谦给翻了出来,阿奇看洪谦眼神,简直将这位科进士当做疯狗一般。段祐眼中却是流着惧意与不甘,自这个洪谦不知从哪里冒将出来,他便开始担惊受怕起来。后他姐姐竟真个因这个洪谦,失了三十年经营。朱家将董氏嫁妆还与义安侯家,义安侯家转眼便将个姐儿与洪谦儿子订了娃娃亲,那嫁妆去处,不言自明,他姐姐偏是一个不字也说不得。

次后,朱家开祠堂,将朱雷一个嫡孙朱珏过继与失了踪朱沛做继子。朱震之嫡长子便算不得无后,这朱珏也是朱雷千挑万选一个人,本身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次,然他母亲却是兵部尚书掌珠,亲外祖父捏着段祐一家武官命脉。且这朱珏今年已十五岁了,早经成长,想叫他出个意外也不能够。

朱震早早往宗族里将家产分割妥当,留朱洁一分嫁资、朱润留一份聘礼,其余家财,因怜朱珏年幼,且是承嗣之孙,独得一半,余者三子均分,往衙里备了案。

原本朱震因段氏之故,也是为他筹谋过,只不幸次后有了莺儿之事,朱震后来虽叫段氏又笼络了,却终再不肯与他出力。此时再想指望朱震捞他,几乎已是不能。

人便是如此,早先没有期望,便也无从生怨,因有了欲念,生了“这早晚/应该是我”之心,终求而不得,心下便要滋生怨念来。哪怕他希图,原本凭他自己也是不应该得到。段祐不甘到了极点。

然再愤恨,只要叫御史参了,他两个便须即时出列请罪。非止干系文武地位之别,因御史清流,便是参了丞相,丞相也须暂请罪,若参事件过于重大,丞相也须暂停职。且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旁人告状须得讲求个证据,否则便是诬构,重要反坐,御史却可捕风捉影,管你有证据没证据,参了再说。当然,为声名计,御史敢参权贵,却不好总用“风闻言事”之权,总要留作关键时刻来用。孙尚书与洪姻亲这个职位,端是大大一个人情。

朱雷一听了洪谦当朝参奏,暗自咋舌,他原本是要胡乱寻个错处往段氏父子身上一推,叫他们滚蛋。洪谦这一参,陈奇定是无事、顶多赋闲家,为息洪谦之怒,段祐只好做只替罪羊,去死上一死了——陈氏许还道陈奇受了段祐牵累哩。段祐也是想到这一条儿,方畏惧已极。

那头朱震听了,简直是头上炸了个响雷,单北定府三字,便可引他心神。洪谦原籍北定府,随流民南下,段祐去北定府,残杀饥民以冒功。朱震昔年因这小舅子外,还曾托他寻过儿子哩!朱震眼睛便似要滴出血来,狠狠看着段祐,只恨段祐是武官,审判须经枢密,否则早出来请旨将段祐拿下大理寺去拷问了。

陈奇履历还有人能记得,段祐原是无名小辈无人理会,经不得他姐姐前阵儿大出一阵风头,连带着他也出了回名,许多人便也知晓了些儿他事儿。洪谦是个风头盛,因其“身世之谜”原籍、经历等早叫人说烂了!这等微妙联想,朱震能想得到,众人皆能想得到。

纵是此时爆出洪谦是朱沛,众人也要同情他,非但要同情他,还要赞扬他。何谓孝?小受大走为孝。谓不陷父母于不慈也。虽然现揭出段祐来有些儿算账意思,连上个陈奇,又显得正义了许多。陈氏外戚,自太子薨后,忽尔变得不得人心了起来。

上头官家也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许久,也不问丞相,也不问旁人,便使枢密院查理此案,陈奇、段祐暂解职。梁宿听了,不免心中感叹:这等君臣相得,实乃天授了。无论洪谦是否是朱沛,能使官家硬气些,也是社稷之福。

朱震心头盘算着,两位太夫人既已出面说这洪谦不是自家子孙,家中又做主立了嗣子,实是无法反复。他心中对段氏姐弟怒意又上了一层,暗想必要与枢府那里递个话儿,纵枢府想草率结案,他私下里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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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朝上又捅一个马蜂窝,逼得原侯不得不与族中兄弟商议,又求见皇太后。原侯意思:“休要再与洪谦纠缠了,不理会他,他不定会生事,你一理会他,他必要往死里与你纠缠。”

皇太后心中恼怒,道:“我何曾惹他了?分明是他先惹我来!前番他那个闺女……”

原侯也顾不得打断皇太后了,连摆手道:“此话说不得,”他是淑妃兄弟,皇太后亲侄儿,父亲去后,一族之长,说话行事倒有些分寸,“无论如何,眼下不宜生事。也是段氏行事不端!”

若将洪谦认做朱沛,板上钉钉,是陈奇受了段祐连累。若不是,此举便是与陈家有干系,考其出身,恐与苏正之意难分。苏正是正直,太子之逝,众说纷纭,读书人未必肯信太子就是自己死了。便是皇太后,也颇疑心皇后又或齐王是不是做了甚么。

若照原侯本心,齐王是他外甥,自然希冀齐王登基。皇后与鲁王虽也与自家有血亲,终不如齐王亲近。若能将事情推到皇后头上,牵连了鲁王,便不须自己阋墙,倒好使个借刀杀人之计。原侯悄悄将这盘算与皇太后说了,眼下情势分明,众人已将赵王看做了个死人,外患既消,内斗便起,也是人之常情。鲁王占着嫡子大义名份,除非死了,抑或狂悖谋逆,终比齐王有胜算得多。

皇太后道:“洪氏父女着实气人。”

原侯笑道:“至多不过添一苏正耳,若事成,有何惧哉?”

皇太后静下心来一想,也对,苏正有天下名又如何,不过是这需要遮羞时候拿来用罢了。将洪谦炮制成苏正那样人物,也是好。至如洪氏,总要嫁予宗室,届时想出气也易,不想出气远远打发了也易。

是以原侯家竟不救陈奇,只恨枢府不能牵连上鲁王——鲁王延时年幼,无法说他指使。官家原还恐皇太后叫他平息事端,躲了几日不入后宫,不想皇太后居然说:“万事依法而断。”皇后来寻,官家便有了底气,将皇太后话儿原封不动转与皇后。

皇后先已往皇太后处哭了一回,欲将甚事都推到段祐身上,管洪谦是不是真个是朱沛,都说段祐诡计,谎报军情,现想来,是想借刀杀人。也是死马当做了活马医意思。哪想皇太后只叹息,说洪谦现下也正盯着她,若叫洪谦借机再生事,合族都脱不得身,陈奇至多一时夺官削爵,日后自有机会回来,此时宜静不宜动“否则便真个像是他做一般了。”

陈氏内隙于焉初显。

挑事儿人却正御史台里与同僚讲古,讲是个他少年经历。那年北定府来了个少年,说要投军,然一无路引、二无荐书,亏得当时边关吃紧,方收了他,哪知为防逃兵,又要脸上刺字,他便逃了。再不入营,只北定府里厮混,或猎些野味换柴米,或与人写个书信赚房钱。这一日少年与洪谦街上打了个照面儿,彼此都觉着亲切,原是生得极像。道是缘份,便引少年入自家居住。

直到北定府灾荒,众人逃难。逃亡人群里,少年与洪谦一家一道,一路扶持。哪料路上遇着突变,不特乱民杀人,官军亦杀人冒功,许多人丧命,洪谦只孤身挣出命来,一路逃,便也隐姓埋名。原想民不与官斗,了此残生,直到机缘巧合读了书,入了京,方鼓起勇气来揭露内情。

这少年是谁,不消说,众人也猜着了。洪谦道,自入京来,听了这些传闻,方知内有蹊跷,颇为其不值云云。

他地名记得极熟,也算是线索。此后不数月,枢府用心,朱震从旁推动,确是查出陈奇、段祐等杀平民冒功等事。至于是否知晓朱沛所,故意行凶,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总是陈奇削职为民,段祐运气不好,因不是文官出身又不是外戚,没了保命符,朱家又要治他,陈家又要拿他来与天下个交待、与洪谦朱家等一个交待,欺瞒主将、擅杀平民,条条累积,先夺官后便判了个秋后问斩。案子审结,离历年秋斩之日也只有三天,连拖个一年半载周旋机会也无了。

段氏携其三子一女,哭泣于朱震面前,求他看儿女面上保段祐一命。朱震竟不生气,只说:“我自家儿子且不知魂归何处哩。”惊得段氏没了声儿。儿子们不敢说话,朱洁待说两句,却又恐触怒朱震。

段氏活不痛,却又不敢死,她一死,幼子幼女又要守孝三年,儿子还好,女儿可真就没处说个好亲事了。只得暂且忍下,不意太夫人又至,整顿内宅,将母子几人心腹之人或打杀或发卖,拘段氏于小佛堂,命她静心念经。朱润、朱洁婚事,待风声过了,她来主持。

那头朱震上疏告老,官家不许,太夫人亦劝:“不过忍一二年,也好与大哥互感做犄角,珏哥出门,也好说话。”朱震除开每日勤恳公务,回来便亲教珏哥。这日珏哥至,却听祖父喃喃:“朱玉、朱成玄,多好听名儿,比姓洪好听多了。”

珏哥不敢言声,内心实是同情这位嗣祖父,原本错便不他,谁料是眼下这个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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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洪谦与同僚说了许多亦真亦假话儿,回到家中居然闷闷不乐。饭也吃得不多,将自家反锁书房内,说要想事。不知怎地,又想起当年来了。他与御史们说,也真也假,他自然不是北定府人,然那处原住早流散殆了,倒不怕有人拆穿。他却是真个想去投军建功业。

朱沛原是叫父亲大骂一通,说出“没有你这样儿子”话来。他也赌气,要泄愤,好生出去杀戳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