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母女两个,借朱家事指天论地,却实不曾与朱家人有甚交情,不过因玉姐警觉,听郦玉堂随口一句话,又见申氏面色不对,也行那“借古讽今”之谏。明着贬朱震继室,暗中实狠赞申氏贤良,故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之句,果然郦玉堂不曾蠢得彻底,听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是正大光明,便有长揖作谢之举。

六姐、七姐于帘内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一抹泪儿,啐过郦玉堂,却拉玉姐之手,一切不言中。外间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为解母亲之围。申氏忽地嗔道:“今日是亲家好日子,你们说这些乱七八糟做甚,罚杯酒儿,与寿星公贺寿去。”

申氏一声令下,九哥先行了起来,恭恭敬敬与洪谦斟起酒来。金哥忙也站起,七哥、八哥插科打诨,席上重又热闹了起来。这一回却不再说那教人闹心话了,然苏先生兴致似不很高,许是想起禁宫中那一家子来了。洪谦似是胃口大开,连嚼了两只大大四喜丸子,又吃寿面。

帘后女眷们又是另一番热闹,申氏心下畅,便又想起一事,因问秀英:“我看亲家带这许多物什,京中房儿恐显狭窄,可要换个大些儿?”

秀英自家两条船,林老安人又单雇一条,后为着方便,程家那船便只装家什,母女二人搬来与秀英等住一条船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京中买房不易,洪、程两家江州且不是一等人家,到京中难遽买合意大房,秀英因托申氏租个房儿来住。郦玉堂京中除开自住房儿,倒好有两处取租房儿,申氏却不能将这房儿租与亲家,不好租王府取租房儿,辗转租了位侍郎房儿。照申氏估量,三进房儿,京中也不算狭窄了,未料这两家家什着实不少,这些时日看这三条船儿,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秀英笑道:“这却无妨,这里头还有大半条船胡椒、绣件儿、土仪哩,到京里,且寻间干净房儿堆放,不几日脱了手,便不占地方儿了。”申氏一想也是,便热心道:“你那货物,却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那个说,西市里好卖这些个。”申氏听了,便不再言语,那头六姐又转夸起玉姐来,指玉姐身上一件自打绦子说她:“心灵手巧。”

洪谦这一生日过,竟是亲家比他家还要畅。因总船上赶路,起早起迟,实无所谓,只须船工早睡早起,明日依旧是兼程前往。然饮宴诸人各有心事,郦玉堂想着早早与申氏甜言蜜语一番,不悟尚有功课要做,苏先生满腹心事,洪谦……有些儿吃撑了。他几个皆无意彻夜纵酒,帘后女人们也不好久坐,吃一碗寿面,申氏周到,早命自家携厨子蒸了寿桃儿送来,秀英亦命袁妈妈蒸了寿桃,彼此分食,坐一刻便各归各船。

郦玉堂与申氏夫妇处,柔情蜜意自不消说。六姐、七姐两个联榻夜话,且说:“看九娘这般机灵,娘也好有个帮手哩。”那头九哥叫七哥、八哥两人逼墙角,好一通揉搓,都说:“恁好命,有这般好娘子。”他两个心下原就感念申氏,今日叫玉姐说破,晓申氏之德,待这幼弟不一般。惜乎九哥平日全不是少年羞涩模样,二人无处可展身手,只得与他混闹一番,以示亲近之意。

苏先生就着灯烛,却将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写了些甚。不悟方丈却睡得正香。玉姐为准婆婆辩白完,自觉完了差遣,洗漱罢,解了头发,朵儿与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里江面冷哩,你还与我一道睡罢,两人挨着,倒暖和些儿。”朵儿听了笑道:“那敢情好哩,姐儿先睡着,我去篦了头发。”

朵儿头绳儿还未解开,便听着间壁有响动。当下也不解头发,按了玉姐不叫她起来:“夜里冷哩,姐儿休起来,我去看看,有甚事,回来说与姐儿,姐儿再起不迟。”拔脚推门儿,又将门带上,伸头去看,正是洪谦秀英舱房里响动。

原来洪谦席上吃撑了,回来喝两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发,便叫小喜儿往素姐处取话梅来与他吃了消食。原来素姐初时晕船,第二日靠岸,便听船家娘子之劝,往岸上买了几斤话梅,时时含着,略有些效用。洪谦吃了数枚,还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烧热水来与他喝,道是压一压,依旧无用。又想吓唬他,哪知洪谦是禁吓。秀英愁道:“你这如何睡得?”

朵儿回来说与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难得一见景儿,我须得看一看,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了。”朵儿只得取件斗篷与她披上。洪谦见她也起来了,一头打嗝儿一头道:“你又做甚?仔细着凉,我一气不顺,打嗝儿而已。说不得,吐将出来便好。”说话间又是五、六个嗝儿打将出来。

玉姐一招手儿:“爹,你低下头来。”洪谦不解,还是依言低头。玉姐道:“你闭上嘴,休动。”将手一伸,一手按着洪谦头,不令他动,一手捏着他鼻子。那洪谦嘴巴紧闭,鼻子又叫闺女捏住了,憋得脸上通红,咽了几口唾沫,渐要甩开头去。秀英见了,忙说玉姐:“你这是做甚?”

玉姐且不回话,心里默查了三十个数儿,方松开了手,问洪谦:“如何?”

洪谦转转头,竟真不打嗝儿了,玉姐得意道:“我先生那处杂书里看来,竟是真有用……”秀英嗔道:“你这是拿你爹练手儿哩?天晚了,都睡去罢。”

众人方慢慢散去,朵儿随玉姐身侧,将她斗篷又拉拢一下儿。

洪谦不打嗝儿了,依旧睡不着,看着帐顶直挺挺躺了许久,便问秀英:“那朱家继母真个不妥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呢?”秀英迷迷糊糊叫他问醒,声音便有些含糊,不耐地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有甚要紧?未婚先有个庶长子,凡讲究人家,谁肯将好闺女嫁与?有了,且要不认,管他是与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该生,生也不该早早这般养。这原就是做娘该管事,竟往反道儿上管,可不是作怪?”

所谓庶出,也因世情差异,而各有不同前程。婢女产子,纵知其父,也多半是与嫡子做个伴当,好些儿许可做个管事,差些儿也止比仆役吃穿略好而已。除非主人家宽厚许他入了族谱,又或是孩子生父恰好是官家这类人物,婢生子才好算个庶子。

洪谦听了不言声儿,秀英说这一通,又过了悃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当个笑话儿听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头上,谁个多管这闲事?又不是御史。纵是御史,谁个能分清这里门道儿?便是你说,谁个晓得究竟是不是哩?没凭没据,纵能看出她坏心来,不过口上说说,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这好大官儿,谁个平白好得罪与她?”

洪谦道:“我不过忽问一句,倒招来你这许多,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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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郦玉堂又有所感,将眼来望苏先生:“皇后,实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这皇后,便觉她做得不够。

苏先生却另有心事,直叹:“鬼魊人心,防不胜防。”回来却狠狠逼勒着洪谦读书、写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无颜见人也!”洪谦面上死气沉沉,将苏先生气个半死,恨恨拿出几个题目来,叫洪谦来作诗。其时科考,非但考经史策论,亦要考作诗词。洪谦捏着题目,自回舱房作诗不提。

这头不悟方丈做完早课,施施然来与苏先生闲话,见苏先生面色凝重,还道他忧心京中之事,便道:“□、空即是色,檀越着相了。”苏先生微一苦笑。两人于船头对坐,看两岸杨枊抽出嫩芽儿来,各有心事,并不言声。

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来,船家常年这河上走惯了,拿捏着路程,何时行、何处止,何地有清水等补给,都心里。往这处一靠岸,船家便与两家管事人等上岸采买一番,顺带听些消息,回来报与主人家听。此处是一处县城,郦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报来看。有甚消息,也好说与苏先生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