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盛凯程家乡间别业里盘桓大半日,与苏先生、洪谦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日便偏西,盛凯告辞出来,洪谦相送,门首上遇到了玉姐打外头归来。

盛凯前几日与玉姐打过一回照面儿,知道这家里有个姐儿,前两三也略看了一眼儿,然彼时他是救人过来,一家子匆匆忙忙,谁也没那个相见心。今日登门来又是讨教文章,心亦不这上头。是以门首看到玉姐,盛凯肚里大吃一惊,面上也略带出了惊奇。

玉姐身上衣服还算整齐,头发只略毛了一点儿边,鞋底沾泥也将干了,裙角略带水痕。后头朵儿裙子掖腰上,袖子卷起,手里大鲤鱼尚微微跳动,她身上裙上溅了许多水。小茶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虾笼上还淋淋漓漓滴着水。

盛凯将把这家安人从河里捞将出来,安人孙女儿便带人下河捞鱼摸虾,盛凯颇觉不可思议。洪谦见了,暗道,玉姐果然还小,想事难免有不周之处。当下斥道:“还不见过盛世兄?”玉姐敛衽低眉道:“世叔安好。”盛凯手足无措,不知要拿这个“侄女”怎生是好,只得勉强应一声儿,匆匆告辞而去。

洪谦将脸一板,对玉姐道:“你去哪里了?弄得这一塌糊涂回来?”

玉姐也不怕他,笑道:“爹与先生还有那位小世叔说话,并不知道,我与娘说过了。娘允我出去走走,我带了她们两个哩。且朵儿爹娘要见她,她独个儿去,恐应付不来,就三个一道去了。往她家那里去,有个浅河汊子,胡乱走了几步,水不深,刚过膝盖儿。”

洪谦岂是好哄人?玉姐今日梳双鬟,脑袋上一边儿垂着一个,洪谦右手小指一伸,勾起她左边那弯成圈儿头发,将她勾进门内,且吩咐,“关门!”玉姐护着头发,踉跄跟了进去。

洪谦拎着闺女,往见秀英,他总觉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边玩耍,多半是玉姐自作主张。因是程家别业,洪谦与秀英也不住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与素姐居住。洪谦待要绕过前厅,便与玉姐往左行,恰看着苏先生撞树。洪谦手上一顿,玉姐乘势逃了出来,半边头发都勾散了,使手攥着落下一大绺头发,手里蚱蜢便长到了头上。一手掩口,笑出声儿来。

玉姐已知情势似是不好,那虾是浅溪里下了虾笼捉不假,那鱼却是河里逮。河鱼土腥味重,整治须种种佐料,否则难以下咽,除非饿极,乡人少食,是以河中颇多大鱼。玉姐随便拿几文钱换根钓竿,朵儿掘出蚯蚓来,穿钩上,不一时钓上条大鱼来,三个人一齐拉,方拉了上来。初时玉姐险些叫它拽到河里,吓得小茶儿一身冷汗,玉姐再三叮嘱:“回去都不说此节。”

贼人胆虚,玉姐虽不曾做贼,却做了错事,胆子也不甚壮。见洪谦如此,情知要坏。这一顿是少不了,然为减刑,须得打个花胡哨方好。一见苏先生如此,便笑道:“好先生,这一撞,晚饭便齐了。这里有虾有鱼,先生撞树,掉下米来,正好造饭。”

苏先生之苏字,写作“蘇”,草头下面,左鱼右禾,禾便产米,是以玉姐如是说。苏先生撞树,撞完正与树对峙,冷不丁儿听学生如此“雅谑”,他也不恼,反问:“若落是鱼呢?”

玉姐道:“缘木求鱼,也非不可,一条清蒸、一条红烧罢哩。”

苏先生大笑:“落是草呢?”

玉姐道:“省柴。”

苏先生将笑隐去,理一理衣衫,道:“落是水呢?”

玉姐拉着头发不作声。苏先生却不饶过她,鼻子里一声:“嗯?”

玉姐飞道:“我错了。”

苏先生看洪谦一眼道:“凡事有先后,你先管教女儿,我再教导学生。”听得玉姐脊背生寒,暗道方才玩耍时失了计较。

洪谦与苏先生一拱手,一个做人爹一个做人先生,谁也休笑谁,总脱不了“养不教,父之过”与“教不严,师之惰”。却说洪谦将玉姐连同小茶儿、朵儿两个押至秀英跟前,秀英方知玉姐做下好事,面上登时变色,伸手往玉姐背上大力打了几下:“你是怎生与我说?家里有客来,做甚都不方便,屋里怪闷。出去一回便回,往朵儿家看看。朵儿家住水里还是住船上?”

又将小茶儿、朵儿两个胳膊上狠掐了几下:“也不拦着姐儿!”且说玉姐,“你阿婆将从那里捞出来,遮掩且来不及。你又过去,生恐人不知道么?!下乡不几天,你就野了!再这样,以后你连房门儿也休想出。”又作势要叫人牙子来发卖了小茶儿与朵儿。

玉姐小脸儿煞白,跪下来道:“不干她两个事,是我从朵儿家里出来,一时心里痛,要出来玩。要罚且罚我。”

洪谦道:“她两个伺候你,没着本份,便要罚!”

玉姐见父母如此,吓出泪来,一力央求:“且饶这一回,下回不敢了。”

秀英啐道:“呸,你还想有下回?我买她们两个来,便是要她们帮衬着你,但凡你想不到她们好想着,现看来她们没这个用,还留着做甚?”玉姐一惊,见求人无用,且家中心软之长辈素姐犹卧床上,父母这里求不得,飞身起来扑小茶儿和朵儿身上:“敢动我人,踩我头上过去!”

洪谦单手将她拎起:“学会要胁父母了?”

玉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们要因我而罪,我一生不安心。”洪谦一挥手,捧砚与平安两个来,一人一个,将两个丫头采将起来便要拖走。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已吓傻了,虾笼也落地了,鱼也摔青砖地上直打挺儿。洪谦左手女儿右手却将那鱼拎起来,鱼嘴一张一合,与玉姐一张哭花了小脸儿打了个照面儿。

洪谦道:“不过膝水里能长出这般大鱼?当你爹娘是傻哩?还敢胡言乱语!罚你罚你这不老实!世间能人多矣,你道只有你聪明?”

玉姐也不哭了,看着那鱼嘴儿开合,抽抽答答,转头看洪谦。洪谦扭过脸儿去,一扬下巴,小茶儿与朵儿便叫采将出去。玉姐大惊,张张嘴儿,却甚都说不出来。洪谦这才将一人一鱼放地上,玉姐脚一着落,腿便一软,哀声求洪谦:“爹~”

洪谦道:“我聪明能扯谎闺女又要做甚哩?”说便假哭几声,“你扯谎都扯不好,我真羞见祖宗。家中再要有个长辈,我要请罪哩。”

秀英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叫你蠢哭了!”又命小喜打水,与玉姐洗脸梳头换衣裳。衣裳是李妈妈拿来,玉姐趁李妈妈与她系裙子,悄声问:“小茶姐与朵儿哩?”

李妈妈将脸一板:“她两个做下这等事儿,姐儿还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顿数说,险些将我也卖了哩。”

玉姐道:“我还有些私房,娘要卖她们,我悄将银子出来,妈妈与我将她们买还回来……”

李妈妈惊愕看着玉姐,半晌说不出话来。替玉姐系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饭。晚饭是红烧鲤鱼与盐水煮虾,又有下冬瓜与排骨一道炖了,配香米饭。玉姐却食不下咽——小茶儿与朵儿,果然不见了。

晚饭后,玉姐再往书房,苏先生一张脸似老了十岁,竟说:“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偏往那险处去!是我失职无能啊!”这苏先生原教太子,逼出来臭毛病,太子学得不好,无论太子是何等样人,太傅也要连坐请罪,总是个渎职、本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