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间壁赵家老安人做完寿,隔不一月,程老太公也做起寿来。程老太公拐苏先生回家,使就是这个借口,他生日便恰这十月末,只不是七十岁,七十岁是林老安人,程老太公长林老安人三岁,今年七十三了。

苏先生端方君子,自想不到此节,程老太公万事做绝,还要勾一勾苏先生恻隐之心:“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哦。不晓得还能与先生处几日哩。”惹得苏先生平白无故叹息了许多声。

既做寿,少不得往外间酒楼食肆里订上几桌上好席面、打上几坛好酒,又下帖儿与左邻右舍亲朋故旧。程老太公江州城里也有几个老友,林老安人娘家也有两门亲戚,都知他家景况,来与他做脸。

同江州城,玉姐与林老安人娘家亲眷并不相熟,林老安人自思程家无甚亲族,一力欲把素姐秀英等与娘家粘作一处,图日后好有个照应。却不想素姐腼腆,秀英要强,两下里并不曾多亲热。林老安人看眼里急心里,生恐自己一日去了,娘家人不肯为自家女儿撑腰。

眼下正有这样机会,林老安人把眼睛放到了玉姐身上。却说玉姐自从赵家寿宴回来,便一心随苏先生读书,门儿也不曾出。她自幼便被长辈眼珠儿似地看着,平素不过往街坊家里走走,如今天气也凉了,秀英又自觉赵家置了气,玉姐不敢提出门玩耍。闻得家中有人来,玉姐也是欢喜。

故而林老安人将她与林家几个小娘子凑作一堆时,玉姐笑得格外甜。林老安人是幼妹,这林家与玉姐一个辈份儿皆成家立业了,能与她玩耍,竟大多是小辈儿。林家与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虽不大富大贵,也是个殷实人家。然则人口多,摊到各人手里就少,不及程家玉姐一根独苗儿,有甚好东西皆归于她一人。

四、五岁一边儿大小人儿,正天真率真之时,心里有什么,口上多半就说什么。玉姐虽年幼,不得盛妆,然手上也挂着两副镯子,身上也带着几件玉佩,房里又有吃食、玩器。小人儿们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夸赞:“屋子比我大多哩。”、“那个瓶儿只我爹娘房里有,我房里没。”、“这是外头张记点心铺子里,可好吃。”、“这镯子真好看。”

玉姐听耳里,肚里不免有些得意:“只当是自己家。”她这话还是向程老太公学来,程老太公对苏先生,便是如是说。孩子们听得此言,也乐开了。

玉姐既做了长辈,便要有个长辈样子,平素是玉姐拿眼睛眼巴巴瞅人,瞅得人不忍心了,她要做甚便做甚,百试不爽。如今被一干小辈儿们一齐眼巴巴地瞅着,吃食也散了、玩具也分了,九连环给了位侄女儿、气毬叫个侄子给讨了去,身上也少了一块蓝田玉佩,她自家犹觉开心。

晚间秀英前头宴散,回来一看闺女,几乎没背过气去:“我一生好强,怎地养了你这呆货?”

程谦见不得女儿受责,开解道:“谁叫她是长辈来?头二年是年纪小,话且说不全,如今给个见面礼儿,也不为过。甚好处没有,你道那是我们么,就肯真心对玉姐好。”

秀英一天忙累,气道:“给也须看准了人给,总不好肉包子打了狗,倒得挑可给方好。这个冤家倒好,白做一回冤大头来,自家还得意哩。”

玉姐听得委屈:“谁个可给?谁个又不可给啦?都是一处玩。”

秀英双目失神:“作孽哦!怎地我似安人,你倒似了我娘?我不活了!”

程谦本待说,我闺女岂似岳母那么绵软,回看秀英模样儿不对,这话倒咽下了:“你娘累着了,说些胡话哩,玉姐去叫李妈妈伏侍你睡下,明早起来你娘与你道不是。”

秀英要说什么,又叫程谦一瞪眼,与他对瞪起来,把玉姐给撂下了。玉姐挨挨蹭蹭,也不叫李妈妈,自家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程谦不忍,上前一步抱起她来,亲把她往厢房里头,一道走,一道说:“你娘怕你把东西给了人,自家倒没东西使了。亲娘才这般疼你哩,换个外人,才不管你哩,凭你把东西给谁,也不替你心疼。又或是你给惯了人,人都当你是傻,一回二回皆来讨要,你白给了东西,还叫人瞧不起……”

玉姐转被程谦哄转过来,拍拍程谦脸:“我不难过了,爹,你脸都冰了,去歇了呗。”

程谦摸摸她头:“洗洗早些睡了,明儿还有课哩。”

程谦回了房,自说秀英:“你倒说来,家里也施粥,也礼佛,便有个乐善好施名头儿,寻常人都说好。上回去城外头收租,车轴坏了,幸平日结了善缘,有人帮衬着抬车,又唤木匠来修。”

“也不该泼泼洒洒了给。她总该知道,给也有讲究!我娘先前……”

凡事只一提素姐,不消说下文,程谦已能知道这位岳母又做了个坏榜样,说不得,岳母怕是当了许多回冤大头,是以妻子才这般焦躁,唯恐玉姐学坏了。

程谦思忖片刻,道:“那你便教她罢。”

“还用你说,我今晚就要教哩,我拉着她手儿往前走,你拽着她脚往后提!”

程谦索性闭口不言。

次日一早,秀英冷着脸给了玉姐一只匣子:“你也渐次大了,或与人玩,总要有些物什互赠。自家收好哩,要叫人白哄了去,且看我收拾你。该花时候儿花,不该花乱花了,到有用时候可就再也没了。你且使着,过些时日,便知谁个好、谁个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