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致仕,在官场里引发了一场大地震,震源是京师,余震波及全国。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感受到,这个曾经权倾一时的人,他有多大的影响。也许他手上已经没有多少能用的人了,也许太子不想支持他、他就很难在熬下去,也许皇帝瞧他不顺眼了照样能收拾了他,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在大家心目中已经是个标杆了。

索额图先是告病,后是致仕,索党人员惶惶不可终日。在他还是病的时候,门前就堆满了人,人人想求个主意。未果。这其中,最惨的是核心人员,大家已经知道:不但是皇帝出手办的他们,太子爷还亲自出面勒令索额图退休。

天塌喽!

如果只是皇帝的意思,他们还能盼望着“翌日”。现在是太子的意思,皇帝这个有子万事足、儿子说啥他听啥的混蛋爹直接出手把他们都给办了!恨呐!辛苦了大半辈子,还不是为他忙的么?现在倒好,太子自己反水了!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恨得想要骂这位储君两句,还没等聚齐人呢,旨意下了。

康熙下手很快,作为一个皇帝,他对太子的表现满意了,也看出了自己疼了二十几年的宝贝儿子的内心痛苦。作为报答,康熙要为胤礽杜绝后患。

小人惹不得,即使是皇帝,康熙也不能忽视了小人。他自是觉得索额图已经是小人一流了,不过太子重视索额图,给索额图留了一线生机,康熙也不愿驳了胤礽的面子。这孩子最近过得未免辛苦了些,长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康熙坐在乾清宫里,看着索额图三次请求致仕的折子,笑了,笑容很冷。此时,同时索额图致仕的上谕已发,可看皇帝的样子,还是有点不太高兴。乾清宫的太监宫女早练就了从气压中推测未来是晴是雨的“皇帝心情天气预报”之绝技,敏感地嗅中了空气中的味儿不对,越发站得规矩,同时努力地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与康熙相处得久了就会知道,他脾气好,但是不代表不会生气。而脾气好的人生起气来,那是把人往死里收拾的。尤其康熙是个心志坚忍的人,这样的人容忍度高不假,一旦超过了底线,记恨起人来那也是相当持久坚定的。持久到你都忘了,他还记得。

“太子还是心太善。”不够狠,对索额图有些软了,索额图这个混蛋东西,不逼他就不会做深刻反省,看,这三本折子,一本比一本深入细致。太子所为,从质上,是对了,只是量上让康熙略感不足,却又觉得太子没有紧逼索额图也算是个厚道的人。毕竟是我儿子,康熙有点得意地想。

康熙一句话说出来,大家的脖子缩得更厉害了,饶是亲近如魏珠、伶俐如梁九功都不敢吱声儿。换了平时,两人还能凑个趣儿说一句‘太子心善,您还不满意么?’可惜方才康熙的笑容太可怕,两人心中犹有阴影,两人心中大恨,顾问行头衔儿比咱们高、管事儿比咱们多,怎么这会儿不见人影儿了?

这会儿太监可以装死,大学士却不能不说话。李天馥倒不觉得这是件坏事,作为一个在官场打滚了几十年、六部差点轮个遍,事事做得平衡,丁忧回家了,康熙还给他留着大学士的位子等着的人,你得相信,他是个透彻的人。他知道康熙的性子,不怕你心善,就怕你没良心,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子。太子以后是会没事儿的,只是眼下苦着些,只要扛住了,公正持平,依旧是个好储君,皇帝也不会由着他地位动摇的。

李天馥稍稍动了动身体,估计康熙能回神了,这才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他手上还有几件大事,乃是非问不可的。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要顺着康熙的意思说两句话:“太子毕竟年轻,处事未必如圣上处处周到,眼下行事就其年纪已是难得的明白。陛下春秋正盛,恰可悉心教导。”

这话康熙喜欢听,太子明白当然是指明白了索额图不是好人,又说太子略有不足,正是不着痕迹小捧一把皇帝。康熙矜持地笑笑:“你不知道,”顺势转了话题,“今儿都有什么事?”

李天馥不急不徐地道:“索额图致仕,他身是原有的差使须得有人补上。旁的犹可,只是领侍卫内大臣一职,事关禁中,还请圣上示下。銮仪使隆科多报已备好圣驾巡幸五台山事宜,只是防卫上的事……”

康熙略一皱眉,索额图滚了,他高兴,也省得自己动手收拾索额图。是太子察觉到了索额图不好,是太子让索额图滚蛋的,索额图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自灭家门,太子也是为索额图好。自己高兴了、省心了,索额图有了个好下场,可是太子的压力未免就会大了些。

康熙已知索额图不安份,光看他家门前那个热闹劲儿,就知道索额图势力不小。康熙担心的是,知道太子劝索额图致仕的消息还有旁人知道,如果索党里有不满意的人,说了什么于太子不利的话,那就不好了。

再者,康熙也知道,没了索额图太子会很艰难,又有些心疼太子。这么识大体、顾大局,生生折了个能帮他的人,接下来说不定要面临着明珠等人的为难。康熙对于两党相争,心里清楚得很,天然的护短心理与自我催眠,让他暂时忽略了胤禔的因素,直接把账往明珠那里挂了。

儿子乖了,爹就要给儿子考虑得全面一点。胤礽长进了,能辨清是非了,做了正确的事,康熙就不能让他一个人背着全部的难处。康熙要告诉大家:太子做的都是对的,我是挺太子的,你们都不要乱动!

“就心裕吧,他闲了这么久,白吃了朕这么多年的饭,也是时候给朕出点子力气了。”

李天馥心里一乐,宾果,又猜对了。皇帝不会让太子太难过的。

当然不会,康熙又下了另一道命令:“去叫凯音布来。”

凯音布,都统,兼步军统领。步军统领全称提督九门步军统领,后来隆科多做的那个官儿就是了,掌管着京城防卫、捕盗等事宜,还管着旗人的诉讼案件。

李天馥耳朵动了动,没吱声,等康熙说完了,他才接着说:“又有,礼部请给皇子们分封的嘉号,眼瞅着快到日子了。”指了一件折子,也是让康熙来选的。

这个需要再考虑一下,康熙只说:“知道了。”

李天馥还有一件事要请示的:“向者命皇长子胤禔、大学士伊桑阿祭金太祖、世宗陵,祭文礼部也着人拟好了。”这是让批改的。

大事就这么几件,康熙粗粗扫了一眼,就让李天馥下去了。李天馥出门儿正遇到凯音布,混到他们这个位置,年龄都不小了,李天馥虽看着从容大气,自己却明白这是敏捷起来了。凯音布就略有不同了,对主子爷的敬意让他略有些躬腰,然而脚步轻快颇具活力。

李天馥与凯音布一打照面儿,各种小声问好,相互抱拳一礼,不作停留,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这里是乾清宫,皇上还等着凯音布呢。

凯音布进得东暖阁,利索地拍下了马蹄袖子,行大礼。康熙含笑道:“你倒是精神,起罢,给他个座儿。”

梁九功终于放心了,康熙这个样子是情绪好转的征兆。

凯音布谢了座,这才笑道:“奴才还要给主子出力呢,怎么能不养足了精神来见主子。”

“哦?这么说,朕倒还真有一件差使要你出力。”

“但听主子吩咐。”

“照着这个办。”一份血淋淋的文书就这么轻飘飘地到了凯音布眼前。

康熙说得轻描淡写,凯音布听得内心吐血。吐血的不是任务的难度,皇帝要他抓索额图党羽,这个……对于他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索额图的党羽太高调了,想不知道他们住哪儿都不行。

这个任务背后的含义,才是让他想吐血的主因。皇上这是对太子有意见了呢?还是趁机要敲打太子?东宫一旦不稳,绝对是比索额图下台更大的地震。满腹狐疑,还要答得坚定有力:“奴才这就去办。”心里却在嘀咕,现在是春天啊,杀人一般不都是秋决的么?

甭管这些了,先把活儿给干了吧。

凯音布出了宫,点齐人马,照着康熙给的名单直杀过去。正好,这几个人正在开小会,一窝端得了。内容不外细数罪状,然后赐死了一批、流放了一批,流放的人也被警告:“若再行妄言、别生事端,当族诛。”

凯音布越发不明白了,这群家伙都说什么了?

回来缴旨,康熙也没有好心地给他解释,让他继续郁闷着了。更下了道诡异的命令:“朕将西行,汝于京中,多多留心。”我的主子嗳,您倒是告诉我,要留心谁啊?!

康熙是不会管凯音布的疑惑的,要是事事都用人教,还不如换个明白人呢。凯音布也明白这一点,决定广撒网,多捕鱼,总会有一条是抓对了的。有了圣旨在,他四处八卦人家**也算是有了正当名目了。

利索地跪安,还没走出门儿,就听到里面康熙的声音:“梁九功,你去毓庆宫看看,要是太子没在忙,就叫他来一趟。”

凯音布加快了脚步,跑回他的衙门里安排人手了,事由索额图起,他那里当然要有人看着。明、索不对付,也要弄些人看着……

吩咐完了梁九功,康熙叫来了顾问行。他对顾问行算是比较信任的,比梁九功信任得多。是以有件大事是要顾问行去办的:“你去索额图家,告诉他,他办的那些个事儿,朕已经都知道了,若非早早致仕,朕必严诘其过。”

暗示下得非常明白,要不是太子保你,你办的那些个事儿,绝对不是这个下场。留你一条命,给我老实点!还有,太子是在帮你,不许心生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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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到乾清宫的时候,康熙正在看地图。

请完了安,康熙招手道:“过来坐。”

胤礽眨眨眼,他有时候是与康熙对坐,有时候就在康熙炕下最近的地方设一座。这种……康熙的手招完了,还拍拍自己身侧——这种位置得有十年以上没坐过了。

胤礽疑惑的样子让康熙失笑:“又不是没坐过,来,你与我依在一块儿,看着也清楚,有事儿商议呢。”

胤礽挨着康熙坐了,两个人的火力都不小,靠在一起一阵温暖,几乎要出汗了。康熙伸手捏了捏胤礽的肩膀,皱眉道:“瘦了,也没养回来。”

胤礽道:“想是进来去了大衣裳,儿子穿厚点儿,您再试试?”

康熙笑骂一句:“胡说八道,”指着图,“你来看看。”

这是一幅京城的舆图,方方正正的北京城、方方正正的四九城、方方正正的紫禁城。这地图轻易是不会流传出去的,事关防卫、事关安全。图上还被康熙图了几个圈儿。

“汗阿玛,这是?”

“你也该知道了,朕从五台山回来,就要给胤禔、胤祉他们几个加封,他们有了爵,就要出宫建府。去年有一场大仗打,国库也不充盈。今年应该能缓过来了,正好动手,明年就能搬出去了。”

原来是在挑地方。

胤礽颇为认真地看了看:“这些地方原是人家旧宅,要拆除旧房,再建新府,怕是要费些时日。”说完,又看了一会儿图,心里比划了一下,如果自己能在外面有一处落脚的地方就好了。

康熙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有些舍不得,一块儿过了这么些年,猛然间兄弟们都要搬出去了,还一下子搬出去那么多。”

“宫里剩下的难道不是你兄弟?”

康熙随口一句,胤礽心中如遭重击。对啊,宫里的也是兄弟,而且还是年纪小的,从现在开始调-教,未必成不了帮手。老三老四他们长大了,现在拉拢有些晚,小些的弟弟们出身高的少,正可适当关怀。又没了老大这样的坏家伙的影响,可不是老天爷给机会么?还能表现得非常有手足情、同胞爱。

对这些没威胁的小弟弟们露笑脸,可比与胤禔周旋装友好容易得多。

胤礽会心一笑:“小弟弟们当然是兄弟,不过大哥他们一走,心里不免空落落的。弟弟们太小,不好意思拌嘴呢。”

“搬出去了,也还是一家人,他们也还要上朝站班议政办差,天天得见,你空的什么?”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儿子想左了。”

果然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康熙满意了,兄友弟恭,于皇家何其难得。心情一好,康熙道:“索额图因老病致仕,他是你母亲的叔叔,这么些年倒也辛苦,你去看看他罢。”

胤礽有些羞赧,眼睛里却带着坚定。谈及索额图,胤礽语气里未免带着些伤感:“打小儿,朝廷上最熟的就是他了,看着也是个能干的。如今行事却有些糊涂了,如汗阿玛亲征时,他劝汗阿玛避葛尔丹,实是昏聩的。再叫他勉强办事,恐他出丑,念在额娘的份儿上,还是叫他早早退了,免得再叫人看笑话。”

胤礽知道,索额图办的那些事,认真算起来,哪怕不掺杂个人因素,都够他死上一死的。还问与不问,全在康熙一念之间。

能干?能干你怎么叫他致仕了?在你爹我面前装大瓣儿蒜!康熙淡淡地道:“他还好好地在家呆着呢,你要挂心,明儿就去看一趟。”

胤礽有些犹豫,天人交战的样子,最后点头道:“儿子明儿就去。”

康熙最后忍不住加了一句:“他是昏聩了,猪油蒙了心!”

胤礽作手足无措状,康熙翘了翘嘴角,觉得逗儿子是件有趣的事情。他已经知道胤礽厌恶索额图的由来,偏偏不点明了,让胤礽去紧张。其实是这件事情父子之间暂时还无法点明,康熙不好解释他现在不想立太孙,他有点疑着索额图帮胤礽上位。虽然胤礽的行为已经间接证明了他无此心,而且对皇父很忠诚,事情却不能挑破。

温情脉脉,总是要隔着层面纱才能温情得起来,撕下来了,看到满脸雀斑那算是好的,可以谎称俏皮,要是看到一只凤姐,就难看了。

得了康熙的话,胤礽带上高三燮,摆开了仪仗去索额图家。自打致仕,索额图家就冷清了不少,虽不到门可罗雀,也显得凄凉。索额图昨天被康熙派人威胁,顾问行就是吃这碗传话的饭的,从语气到内容一点不差地转告了索额图。索额图本就年高觉少,被这一搅,一宿没睡。

胤礽见索额图的时候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知道这事对索额图的打击大,可没想到会这么大。亲自扶着索额图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入手的份量极轻,轻轻松松就拎直了。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胤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索额图这样子却让他有些同情。

索额图瘦了是真的,任谁遇了这么大的事儿,折腾了几个月,也不可能不影响健康。现在的脸色,却纯是因他昨天失眠。昨天,索额图的心情如坐过山车,被皇帝恐吓还收到消息他的那些个智囊被砍了他的爪牙被拔了,不安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