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行,康熙收获颇丰。不但是指其围猎的成绩,更是指与蒙古诸部之间的关系,期间还拉着带在身边的儿子们与他一道表演射箭,得了满堂彩。是以,康熙回来之后,很是和颜悦色了几天。不但见小胖子,还见了小胖子的堂弟弘昇、弘昱。对众留守阿哥们在考查了功课,觉得过关了之后也颇为关切地询问了生活情况。

同样的,从草原回来,康熙还带回来不少草原特产,其中种类皮毛又占了很大的一部分。也许是为了补偿胤礽没能随行反而要看家,康熙极大方地让胤礽先挑。咳咳,他就是不拿补偿当理由,有好东西很多时候也是先让皇太后、皇太子挑,剩下的才是他自己。

胤礽自己只说了一句:“我再要两件猞猁的,旁的你看着办。”临抬脚又加了一句:“你和孩子们也再添些。”他是不管今年是不是已经做了六整套皮毛衣裳的,看着喜欢了,直接再做。

他一句话说完,回去忙着年终总结去了,淑嘉又要处理这些事情。也还按着往年的例,太子妃的待遇从来都是不低的,给撷芳殿的两个也额外添了些:“吴明理,你去打听打听,三福晋、四福晋都用什么样的皮子。”不令毓庆宫的侧室高过了旁人家的嫡妻。

三个男孩子里,小胖子还太小,用不了多少东西,但是要却极轻软的料子才好。棉衣都不能给他弄极厚的,而是薄薄的几件,一层一层套上,小胳膊都贴不到身侧,而是乍在两边,两条腿也因为棉裤的关系都并不拢,活脱脱一个大棉球儿。

弘暘与弘晰倒还好,各把皮子分下去,让他们各自的针线上人给赶制出一套过年新衣来。还拣上、中等的皮子挑了一些放到库房里备用。说是挑,也不是对着一堆可能还带着点儿不美好气味的毛皮,而是在单子上勾选,然后派人去提货。

接着又要清点过年要用的东西,她只要管毓庆宫与撷芳殿两处。发赏的单子开列出来,按等级每人发银若干、衣裳一套,也是过个欢乐年。过年要走礼的地方也不算很多,多数是要‘赏’一些人。然后大头就是给康熙和皇太后的年礼,再就是与皇子们的礼尚往来。

这些都是往年做过的,如今也不用大改动,轻车熟路。又有十一月里,三福晋生了三阿哥的长子、五阿哥家的侧室纳喇氏给他添了个女儿,又是一通忙。

如此这般,忙到了十二月底,康熙又在写福字了,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当年为孝庄祈福用的福字。不但宫中,就是宫外也颇收到了一些,根据各人的地位、受重视程度,一个两到到十个八个不等。又忙着张贴。

等这些忙完了,也该穿上礼服,吃年夜饭去了。坐在桌子旁,淑嘉不由感叹,女人,只要结了婚,就过不得一天安生日子。

知足吧,姑娘,光是这样忙,还算是幸福的!

这不,麻烦来了。本来嘛,随着胤礽成家立业,康熙越来越放手把许多事情都交给他来办,不说亲征时的坐镇后方,有时候连祭祀这样引人暇想的事情也交给他。看起来是对他很放心了。

在淑嘉看来,也挑不大出胤礽有什么毛病了。如果不是知道他在历史上被废了,几乎要把他归入‘模范皇太子’的行列了。看吧,这人生活多规律,而且离‘荒淫贪敛’隔了十万八千里,即使原本担心的他与索额图走得太近,现在也好了许多。每每问崔太监:“太子爷今儿都见了谁?”

名单里很少出现索额图的名字,即使两人碰面了,谈话的时间也不长。在崔太监的回答中,还时不时地出现“咱们老太爷”(指华善,崔太监语言上尽力与太子妃靠近乎)、“咱们都统”(指石文炳)、“咱们舅爷”。看起来危险度小了许多。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却不代表真的可以放松了。因为有人在康熙那里,挑了胤礽的一个小毛病:他身边的人品德不好,会影响太子的名声。

在这里,要隆重介绍一下说话的艺术。如胤禔不过是借着“关心弟弟”的名义,还告了太子的黑状。换了明珠,这话就含蓄得多,也更容易打动康熙了。他抓住了康熙是个子控、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把胤禔的话略作加工,就变成了一句非常关心太子的话——“奴才只怕于太子令名有损。”

康熙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了,他要培养一个各方面都让人说不出话来的太子,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经过调查取证,崔太监确有不好的地方,同时,康熙也把太子某些其他的小缺点,比如偶尔脾气不好打太监(虽然康熙觉得无所谓,但也不承认这是好事)认为这是崔太监这个狗腿兮兮的家伙不知劝阻而火上烧油的结果。

对比可知,娶了媳妇之后,太子妃贤良淑德,令太子脾气就好了很多,毓庆宫已经很久没死过人了。

康熙越想越生气,不行,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教出来的太子,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走上邪路,千里这堤溃于蚁穴,坚决不能容忍。

于是,在过完年后,康熙终于对崔太监下手了。

淑嘉听说乾清宫来人宣上谕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忡。一大早的,胤礽就被康熙叫去说话,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只是给胤礽整整衣冠,送他出门。可现在,胤礽还没回来,上谕来了。这是一个什么情况?

由不得她胡思乱想,赶紧准备接旨。

这旨意却不是直接下给她的,而是给胤礽换太监。淑嘉一听,反倒放下心来。崔太监的事情,她是知道的,还特意瞒了胤礽。过年期间,西鲁特氏等人过来,她还通过西鲁特氏与家里通了通气,让家里人不要说已经知道了此事。

现在,康熙的处罚决定下来了,淑嘉估摸着,光崔太监被告的那点儿事儿,不会被罚得太狠,不过调离现在的岗位而被降职的可能性倒是要大些。

来宣旨的是梁九功,只提到了崔太监伺候主子不尽心,罪名是暗中克扣了太子的份例,居然还倒卖了毓庆宫的两件古董。虐待人家儿子,人家爹就要收拾你。崔同志,收拾行李,你挪个地方吧!

被扔到哪里了呢?去浣衣局了。

毓庆宫的好东西太多了,胤礽根本不可能有数儿,这种生活上的事情,后来是有老婆打理,前期都是交给崔太监的。崔太监只要在上报申请的时候多留些虚头不让胤礽知道,就能狠捞一笔——太子用的都是好东西啊!

崔太监后悔得要死,趴跪在地上,指甲抠着地砖的缝儿。知道我办这些事情的人告发了我?还是谁要办我?是太子妃么?

淑嘉胸有成竹,本是静听的,此时即招呼:“巧儿。”巧儿机敏,从里头就托出一张红漆托盘来,上面一个荷包,还有几个金银锞子。梁九功眯眼一扫,就知道这些都是为过年赏人内务府特顷的,成色十足。

至于荷包……里头估计会是银票。照梁九功的看法,面额不会小于五十两。

梁九功也不矫情,利索地打了个利儿:“谢主子赏,”然后为了表示自己不是白拿钱的,还特意送了个情报,“万岁爷像是气狠了,您是没见过,万岁爷要是兴雷霆之怒,事情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要是这样不声不响,显是已经想好了的,就是气到家了,不愿意再提了的。”

淑嘉很明白地点点头,就跟两口子过日子似的,能吵得起来,说明还有改善的可能,双方的情绪都为对方所牵动也都能牵动对方的情绪,要是其中一个连话都不想说了,这日子也就是真的过到头了。

“这个我尽知道的,”淑嘉一伸手,指着下手两溜椅子,“谙达坐,我只要问两句话,谙达也只是喝我一杯茶,不耽误你差使。”又让给随行的小太监也一人一杯热茶:“大冷的天儿,跑一趟也不容易,暖暖身子罢。也不用走得远了,廊下就有喝茶的地方儿。”

梁九功是拿人的手短,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对方是太子妃,当下斜签着身子坐下了,还只坐了个椅子边儿:“主子只管问。”

秀妞、小满,一边儿一个扶着太子妃坐这一,淑嘉这才开口道:“都不是什么麻烦事儿,也不用您担什么干系,头一件儿,我们太子爷是不是还在乾清宫跟汗阿玛说话?你看他们爷儿俩说得可投机?第二件,你只告诉我一句实情,这奴才做的事儿,我与太子且不尽知,汗阿玛是如何知道的?”

崔太监因是待罪,此时还趴在地上,耳朵也支愣得老高。

林四儿亲端了茶盘上茶:“师傅,您用茶。”梁九功的眼睛闪了闪,接过了。没错儿,林四儿是他的徒弟。须知道,众人眼里,毓庆宫的差使那是个肥缺,除了乾清宫以外最重要的地方,众人无不削尖了脑袋想过来。能过来当差的,无不是有点本事或是有点后台的。当然,那是指胤礽一年要消耗那么一、两个太监之前,然后大家消停了不少,也依然有人本着高风险才有高收益的原则努力想挤进来。

后来呢,来了太子妃,种种传闻里,这是个极好相处的人。退一步说,一个女人,再横又能怎么样?太子妃不可能比太子还狠的。太子妃这里又是肥差了,自然不能让随便什么人都进来。

这样的好差使,伶俐如梁九功,是不会想放过的。选了一个既会伺候人,又不会精明到踹开师傅的林四儿,悄悄塞了进来。他在康熙身边日久,旁的不好说,这些小事上头还是揣摩得很到位的。

再者,林四儿也在他跟前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很久了,对他也很是恭敬,这不,梁九功就同意把他给夹名单里了。巧了,他也中了。今儿,他又出现了。

遇见熟人好办事儿,梁九功也就不那么坚持了,脸上挂着得宜的浅笑,接过茶,先恭敬地抿了一抿,放下。接着就回答了头一个问:“奴才出来宣旨的时候,太子爷还在乾清宫呢,东暖阁里没旁的人,就万岁爷和太子爷两个,说着体己话儿,说了什么,奴才没大听清楚。不过,奴才临出门儿,只听到一句……万岁爷叫太子个爷不要担心。”

淑嘉点头:“这件我承了谙达的情了,另一件呢?”

梁九功还要拿拿乔:“这个么——”

“谙达,这里没外人儿。您可不用拿‘圣上圣明烛照’来告诉我了,我从来都知道汗阿玛圣明的。您得告诉我,纰漏出在了哪里,我往后也好改,总不能底下奴才出事儿了我还不知道,还要劳动汗阿玛他老人家。”轻快的语调,带着笑音,仿佛在与一干贵妇闲话家长,说的是‘嗳哟,昨儿我们家小胖子把他阿玛辫子给揪了’一样。

梁九功一怔,旋即恢复了过来:“哪儿能呢。”梁九功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太子妃今儿穿一件石青江绸绣金龙貂皮褂,头上戴着钿子、插着点翠首饰,耳边一对东珠坠子微微反着冬日太阳的暖光,口角含笑,正等着他回话呢。

见他不说什么,她也不急,就这么端笑着,看他这张四十多岁的太监脸,仿佛是在赏一朵兰花一样悠闲。梁九功心里咯噔一声,这眼神儿、这态度,如此有把握得让他觉得像是看到了已经成佛了的某位皇宫女主人。

敛了敛心神,梁九功小声道:“奴才,也是仿佛听到了一耳朵……咳咳,这小子的事儿,还真是万岁爷着人去查的。”

淑嘉依旧不语,梁九功咽咽唾沫,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小心地道:“是真的,在草原上的时候儿,万岁爷着人回京查的。”

跪在地上的崔太监身子猛地一僵,一抬头,见梁九功对着太子妃比划着,在空气中划了一道横线:“这一位跟万岁爷说了什么,晚上万岁爷宣了海拉逊。”

淑嘉笑道:“难为谙达了,您就这么一说,咱们就这么一听。崔玉柱的事儿既是钦命去查的,谁又能疑心什么呢?”淑嘉知道,梁九功回答得这么痛快,不止是因为自己的应对,更主要的是两点:一、她是太子妃;二、她老公现在地位还挺稳。也不点破,又口头道谢一回,才说:“谙达与林四儿认识的?林四儿,你送送谙达吧。”

林四儿领命,前头给梁九功引路。梁九功跪安:“还有一样,请太子妃可怜奴才,奴才领了旨的,要把这小子带走。”一指崔太监。淑嘉道:“虽是如此,他却也是在毓庆宫里伺候过的,好歹叫他带几样衣服出去也算是我毓庆宫对得起他了。”

梁九功一面说:“太子妃慈悲。”一面点头,表示同意了。走到门边儿,吩咐小太监,跟崔太监去收拾几件衣服。出了殿门,一使眼色,林四儿会意,晚上要往梁九功那里跑一趟了。

梁九功喝完茶,领了好大一笔赏钱,带着小太监们回去缴旨了。小太监们呢,也喝了热茶用了点心,身上暖和了,还分了梁九功漏下的一点残羹,也心满意足地走了。横竖倒霉的不是他们,而他们又得了实惠,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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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满的是淑嘉,她觉得自己被康熙给坑了。这崔太监明明之前就做坏事了,自己来了之后还制住了他,怎么着不算有功也是无过吧。可康熙这一道旨意下来,这样办了崔太监,还用这样的名目,固然是于胤礽名声无损,却显得自己无能了。

她这还算好的了,惨的是崔太监,今天早上起床还是有人给端痰盂的,马上就要被押着去劳动改造。虽然出门的时候,太子妃使人送了两包碎银子来,绿祍还说:“主子说了,给你大的,怕招眼,这些你倒是先拿去用罢。往后要好好做人啊。”

崔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押走了,途中不忘给押送的太监一人一块银角子,倒也少吃了不少苦头。到了地头,被康熙派人追加的人宣布他还要去领上二十板子,然后就在浣衣局看门了。

崔太监恨个半死,心里把大阿哥咒得不成人形,挨完板子,趴在硬板床上,连个给递杯冷茶的人都没有,这种恨意就更深了。不得己,又散了些银钱,才买通了个小太监,给他送了壶热水,又寻了点伤药。药入伤口,更疼了,崔太监几时受过这个罪?慢慢地,被疼痛折磨得有些变态了。

你告我黑状?我也不让你好过!别以为我不知道,太子可讨厌你了,我要捏着你把柄,太子乐得收拾你!你等着!

另一个人,其委屈或许不如上两个,但是被冒犯的感觉、对天敌的愤怒却是丝毫不弱的。

胤礽很郁闷,一大早好好的,父子俩还商议着,等葛尔丹彻底完蛋了,两人要一起巡塞北、游江南,一补不能同乐的遗憾。

结果,康熙话风一转说到了崔太监:“这个奴才不是好东西,”把一堆材料扔给他看,“背着主子做下这等勾当。也是你年轻,也是我不好,光顾着教你议政、告诉你民生艰辛,却忘了告诉你要防备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