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 见愁是不很说得出话来的。

其实若换了一个人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来, 她肯定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可眼前这个是视她为一生挚交的傅朝生。

也是一个才在烂柯楼闹出了一桩烂摊子的傅朝生……

其实在他此话出口之前, 见愁是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他的, 可到了这时候,听他说完了这真心实意半点没有虚假的一句话, 又觉得实在不很问得出口。

于是,竟莫名沉默下来。

傅朝生当然察觉到了:“可是烂柯楼之事为故友带来了困扰?”

“倒算不上。”

依着她师尊那意思,只要能“忽悠”得过去, 一切好说, 更何况傅朝生的确知道很多, 本身也想要改变极域轮回的规则。

如此一来,其利益与如今的十九洲一致。

所以刚才被扶道山人点醒之后, 见愁便没有很困扰了。

此刻她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收敛了起来,只笑道:“不过这种事有一桩就好了,傅道友还是不要想再有下一次了, 虽然不很烦恼,但解决起来还是要花点心思。”

分明是故作玩笑一句轻松的话,可傅朝生听后却皱起了眉头。

他那一双深绿的瞳孔,有如幽暗的潭水, 荡起了隐约的波纹,过于纯粹的目光, 只让人觉得一切在他眼底都是无可遮掩的。

这是一双天地赐予的眼。

他没有皱眉, 说得也很平静:“说谎也是你们人经常对朋友做的事吗?”

“……”

见愁的脚步, 一下止住了。

这个位置,已经距离他们的院落不远,小径上栽着的那几树桃花,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那几许粉红,长上了不少新绿。

空气里有花香,酒香,青草香。

隐约有鸟雀啁啾的声音传来,但一下又显得很遥远。

她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看似平静的目光,这一瞬间不得不惊叹他的敏锐,可又为他这样的敏锐所困。

沉默有片刻。

然后她脸上也没有笑意,只问:“困扰我的,的确不是烂柯楼之事,而是陆阁主那一番话。傅道友应该有听到吧?”

他听到了。

也知道陆松指的是什么。

但他并不知道见愁会在意这一句话,而且会因此困扰。

这一刻,傅朝生想说,他说得没有错。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他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在他看来并无所谓的小事,若在见愁面前说出来,她并不会高兴。

毕竟,有谁耳闻目见同类为人所戮,而无动于衷呢?

正如他为蜉蝣同族运命之变而怒而恨而不平,人也会。

于是,他也无言了许久。

末了慢慢道:“我明白了。”

他并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可见愁却知道。

当人们谈到某些他们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的话题时,要么选择撒谎掩饰,要么选择避而不谈。

方才的她如此,此刻的他如此。

两个人之间,忽然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

到了院落门口的时候,见愁与他道了个别,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回了自己的屋子。回想起今日与陆松交手的种种细节,总觉心潮难平。

又念及先前扶道山人所言,干脆细细思考起“忽悠”这件事来。

傅朝生那边,却是在自己的院门前站了许久。

他本是天地所成,原是一蜉蝣,天涯寄身,四海为家,被天席地,走到哪里都没有区别,如今却要与人一般住下来,感觉到底还是有些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感觉。

“不是很舒服。”

他这样开了口,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但鲲与他早已经认识很久了,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若是往常,听了这话,他总归是要说点什么的,可现在竟莫名开不了口。

“你也一样了。”

傅朝生察觉到,这一会儿,鲲似乎不想说话,于是想起了先前自己与见愁一路走回来时候的沉默。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加重了。

某一只化作他头上簪子的鲲叹了口气,声音里是那种惯常的、厚重的沧桑:“其实不必太在意。”

傅朝生做过什么,他一清二楚的。

但他的想法,其实与傅朝生没有什么区别。

“吱呀”一声,他终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古旧的苍青色衣袍从门框的边缘扫过,沾了一点点灰尘,却偏偏与这一身的陈旧相得益彰,竟半点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傅朝生进了屋,看了一圈。

对修士们来说很常见的屋子,对他来说也不是特别陌生。

毕竟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他还曾是大夏的“傅国师”。

这样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喜欢的感觉,却也是待过的。

脚步一转,他随意地坐到了靠窗的椅子上,将那一扇虚掩着的窗推开,看着外面仲春近暮春的景色,还有枝头的几只雀鸟。

许久,许久,好几个时辰,都没有说话。

直到天色暗了,夜幕降临,他才问道:“我做得不对?”

“你没有错。”

鲲这般答道。

一只画眉鸟从夜色中飞了过来,停留到了窗沿上,似乎是没发现这黑暗之中还坐着人,于是梳理起了自己一身漂亮的羽毛。

傅朝生向它伸出手去。

它好像有些吓住,但小脑袋转了转,又有些困惑,最终跳到了他的手掌上,慢慢地啄了一下。

鲲不由嫌弃了一声:“蠢鸟。”

“扑棱!”

画眉鸟顿时受惊,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黑暗之中还有另一种可怖的存在,求生的本能几乎瞬间让它跳了开,接着双翅一展,竟是慌张地飞远了。

傅朝生无言。

他自是知道画眉鸟为什么会被吓走,毕竟鲲这么庞大的巨物,即便是化作了一根发簪,可那种威慑力对它们而言依旧恐怖。

更不用说,它是鲲,也是鹏。

“天之宰,海之主……”

这么念了一声,傅朝生又垂眸思考了起来。

“我没有错,故友也不会有错。”

好像是这样是没错。

但是……

听着他这话,鲲却忽然有一种特别奇怪的预感,似乎是在他的话后思考了片刻,接着一下就意识到了不对:“别去!”

但已经迟了。

傅朝生从来都是一只念头定了就一定会去做的大妖,正如这天地间的规则也不能阻挡他,鲲这么一句话,算得了什么?

他根本没听,即便听了也不会在意。

人在窗边,身形一隐,顷刻间已化出一片庞大的妖影,向着这深沉的夜色与不尽的黑暗掠去!

碎仙城东南,便是通灵阁的住处。

几名今次跟随阁主一道来星海长见识的亲传弟子都还没有去休息,只是聚在走廊上谈论着白日里的事情。

平地里一阵狂风忽然卷过,众人觉得有些奇怪。

可还没等他们咂摸出什么味道来,后面陆松所住的方向,忽然就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整个夜晚的沉寂……

“啊啊啊啊——”

……

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整个星海的盆地中都流淌着薄薄的雾气,碎仙城大小的街道和建筑,而也都被包裹在其中,竟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约美感。

只是很快,沉重的急促的脚步声从雾气的深处传来,只刹那便将这短暂的宁静打破。

一行修士,面色铁青地从远处走来。

穿过一条大街,绕过了两个拐角,便已经来到了崖山所住的院落前面。

这些修士,皆着一身通灵阁的服饰。

数十名弟子加上几名长老,更有脖颈上被人打了一道深黑色印符且缺了一条胳膊的通灵阁阁主陆松!

一名长老走在前面,在门前站定,便一声冷喝:“通灵阁上下,今日来讨要个说法,还请崖山同道,现身一见!”

这声音洪亮极了,且根本没有半点压制。

出口的瞬间,便已经如同滚滚的惊雷,在这一座宅院上空、在整个碎仙城的上空响彻!

所有睡梦中的,或者醉生梦死犹自困昧,这一刻全都醒了!

通灵阁?

还在自己屋内打坐的见愁,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一时便皱了眉头,只觉得奇怪:烂柯楼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们还要讨要什么说法?

自蒲团上起身,她拿了燃灯剑,便出了门去。

附近的左流、方小邪也都被惊动,都站到了外头。

见见愁出来,两人也都是摸不着头脑。

左流问道:“大师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见愁也疑惑呢,这会儿可是半点不知,只道:“我也不清楚,看看去。”

她当先便走。

左流与方小邪则随后跟上。

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很是热闹了,通灵阁的人站在大门内的影壁前,个个脸色不善,尤其是最前面的陆松,满面的冰冷,眼眸里一片沉怒。

见愁一眼就看到了他此刻狼狈的模样,身上血迹未干,触目惊心,左边的胳膊更是整个不见了!

浑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撕扯而下!

他面皮青黑,嘴唇也干裂,整个人哪里还有半点通灵阁阁主的威风与威严?

这可是返虚中期的大能!

昨天在烂柯楼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日……

心底不由有些惊骇,见愁一转眼便看到扶道山人与郑邀都站在了影壁前,面色一致地凝重。

她无声地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师父,掌门,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见愁小友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还不待扶道山人与郑邀开口,站在对面不远处的陆松已经听见了见愁的声音,一时便冷笑了一声,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全然的讽刺。

但那声音,却如吞过刀一般,沙哑难听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