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修?

喝杯酒?

见愁既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不认识这么个人, 更没有停下来喝酒的意思, 何况对方话里戏弄的意味还如此浓烈?

楼上除却这男修外, 另有三两名打扮妖娆的女修,并其余几个男修,皆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似乎想看见愁的选择。

只是多数几个, 在目光投落, 感知到见愁修为的瞬间, 便是眼皮一跳。

唯独澹台修, 不慌不忙, 仿佛已经轻车熟路。

他脸上笑容不变,独留酒盏在半空里晃悠, 只笑看着见愁。

见愁却是心底一哂。

她隐藏了自己的修为,所以在他们看来应该只有元婴初期,修为比她高出一截的才能看出她真实的境界来,修为低的则雾里看花。但她却能看清楚澹台修的修为――

元婴中期。

算是很不低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回得还算客气:“承蒙尊驾抬爱, 不过尚且有事在身,不能一饮, 容谅了。”

澹台修听她说话,不卑不亢, 竟有些意思。

明日星海的女修他见得多了, 却没一个有这女修的气质, 方才从下面走过去,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很熟悉,却偏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处变不惊。

就好像下一刻发生任何事,她都不会惊讶。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听见他的邀请之时,她脸上的情绪波动几乎可以忽略,或者说,至少他看不出来。

明日星海,向来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澹台修见她将要转身,不由“哎”了一声,笑起来斯斯文文地:“喝酒没时间,那不知在下可否冒昧打听打听:仙子,你缺炉鼎不缺?”

“噗!”

“咳咳咳……”

楼上几位饮酒的友人,不管修为高低,都在瞬间破功。要么是喷了酒,要么是被他吓得呛住了自己!

澹台修竟然问人家缺不缺炉鼎?

难道他还准备把自己那一堆送上门来的炉鼎女修推给下面这女修?别开玩笑了,谁见过女修拿女修当炉鼎!

众友人皆是心中无语。

下方的见愁也有一瞬间的错愕和无言,顿了片刻,才摇头道:“不缺,也不需要,多谢尊驾美意。”

澹台修暗银的瞳孔下,顿时划过了几分失望。

但转眼,又有浓浓的好奇与探寻涌了上来,让他流转的眸光更为奇异。见愁略一拱手,便直接转身离开。

但澹台修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

直到见愁的身影,一路直行,消失在了长长街道的某个角落,他才将那酒盏一勾,自己将杯中酒饮了,回转身来。

身后便有人笑了起来:“你身边那些抢着要给你当炉鼎的女修,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送出去的。就算人家想要,大庭广众人家怎么肯答应?”

“送人?”

澹台修走过去,将酒盏放在了桌上,瞥了几位朋友一眼。

“我有说我问是为了要把那群女人送出去?”

“诶?”

所有认识他的人顿时都错愕起来。

澹台修在这明日星海,修为绝不算顶尖,

但名气却未必不能与药王、剑皇、散人三位相比。

甚至,在受女修青睐的程度上,他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一切,只因为体质――

澹台修出身西南世家里十分不起眼的一家,可生下来却是罕见的阴阳共济体质。不论男女,但凡能与其双修,皆可达到阴阳调和,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堪称顶级炉鼎。

自打他成年后,便活在一众心怀不轨邪修的觊觎之中。

家族眨眼就在争斗之中覆灭,可他却总是安然无恙。每个想要得到他的人,不管男女,都会将他保护得很好。

随着遇到的修士越来越多,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澹台修的见识也就越来越深。他清楚体质为自己带来的灾祸,也很清楚它可以给他带来的利益和好处……

比如修炼是双向的,豢养他的人修为提高,他自己也会受益。

于是,他开始有计划地“控制”。

当他的修为,已经无法从这一任的双修者身上得到提高时,便会有其他修为更高的修士上来抢夺,从而顺理成章地换到下一个人。

在这样的轮换之中,他遇到的修士修为越来越高,他的修为自然也越来越高。

筑基,金丹,元婴……

不到百年,就没有人敢豢养他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很强大的实力,且有一种类似于药王一命先生的地位。

修士们敬重一命先生,因为怕有哪一日会求到他跟前儿;女修们也青睐澹台修,甚至争着抢着想要成为他的“炉鼎”,因为与他双修进境会很快。

所谓的“炉鼎”,不过是她们自愿的说法。

总而言之,澹台修从来不缺炉鼎。

相反,他如今最苦恼的就是那一群争着抢着的女修了。

所以,刚才在听到他问陌生女修缺不缺炉鼎的时候,友人们才会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想要找人,解决解决炉鼎太多的问题。

可谁想到……

“难道不是?”

澹台修看他们一眼,心中已是轻嗤了一声,口中只漫不经心般道:“你们为什么不觉得,是我觉得那女修不错,要给她当炉鼎呢?”

“噗!”

先前已经惊过一回的友人们,这一回全喷了。

“你在开玩笑吗?”

澹台修却没回答了,只是想起方才那女修独特的气质,隐隐然竟让他有一种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的错觉。

他只是笑了一笑,道:“夜航船那边有消息了,我先去找一趟薛无救,你们慢慢喝。”

众人都还来不及答话,眼前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唯有桌上,还留有一只空了的酒盏。

至于澹台修的人影,已经在两里外的半空中了。

遇到见愁,对澹台修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插曲。但他即将去的下一个地方,可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随便他重视不重视的地方。

从方才的歌楼向东,飞驰过一片繁华的区域,眨眼便能看见那贯穿了星海的澜河。靠近中段的位置,有一条算得宽阔的支流汇入,形成了滚滚的、翻白的浪涛。

河水干净极了,甚至有一种碧蓝澄澈之感。

一小小的石亭,就伫立在此处河心,尖尖的檐角高高飞起。

岸边上没有任何一条通向河心的栈道,看着,这石亭就像是被滚滚的浪涛包裹在了中央,无法靠近。

但此时此刻,亭中却偏有两道身影,一立一坐。

今日的薛无救,依旧穿着一身很贵气的紫色长袍,抱剑而立,很有一种慵懒的气质。

只是那一双洞悉的眼,却注视着前方。

石亭不大,由整块巨石雕刻而成,中间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与四只石凳,皆与整座石亭连在一起,无法分割。

但那个人,并没有坐在任何一只石凳上。

而是坐在石亭前的台阶上,台阶则一级一级深入河中。

清澈得奇异的河水,便被汹涌的浪涛携裹着,但在抵达台阶时,却变得轻柔了,和缓地拍打在台阶边缘,溅出细小的浪花。

一身黑袍织着金色的暗纹,包裹着昂藏的身躯。

衣角铺落在台阶上,略沾了点灰尘,但他却丝毫不介意。面容是平和儒雅,但眉峰却添了几许冷峻,眼帘低垂,遮掩了那已经变得让人畏惧的眸光。

因常年练剑而生有一些粗糙茧皮的手掌,便浸在水中。

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一点一点,仿佛要将手上沾染的尘垢通通洗去。

这一双手,不够完美。

但对于“剑”来说,却是天生的持握者。

掌心有着纵横交错的掌痕,仿佛烙印着这几万里山川河岳的纹理,被下方河水一浸,就有一种隐约的摇晃感。

仿佛,山河在他掌中。

薛无救看着,心底竟有一种很奇怪的慨叹。

六十年前,他被人誉为“紫衣剑侯”;六十年后,他依旧是那个“紫衣剑侯”,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已经成为了一代剑皇。

剑皇,曲正风。

比起初初叛出崖山那一阵满身的锋芒,他现在变得内敛了许多,但那种藏锋胸臆间的感觉,却依旧存在。

身上没有佩戴任何一把剑,不管是海光剑,还是崖山剑。

但薛无救毫不怀疑,只要这双手轻轻一动,便可以从这流淌的澜河中,拔i出千万里峭拔剑气,激荡云霄。

可他如今只是坐在那边洗手。

如同认真地擦洗着一柄利剑。

“澹台修来了,很快便到。”平缓的声音,混在浪涛声中响起,他依旧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兴许带来了夜航船的消息,你该上岸去见见。”

“人还没到,你却先察觉了。”

薛无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没瞧见半空中有任何一道影子,只怕他说的人还在半路上。

“即便没有刻意散出灵识,你也能察觉到周围的情况。想必,是离突破不远了?”

“哗啦,哗啦……”

河水从指间流淌过去。

曲正风便隔着这河水淌出的细细波纹,盯着掌心中这一道一道的纹理看,闻言也没有什么表情。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难寻的,是契机……”

一个――

能让他从入世巅峰、一步突破返虚的契机。

修士一旦迈过元婴,抵达出窍,其修炼便由“修身”转向了“修心”。

这时候,外在的修炼必不可少,但更重要的是念头与念头之间的一些事情,更重视对天地的体悟,对各自要走的“道”的探索。

一念之差,可能是仙,也可能是魔;可能是无上天国,也可能永堕阎罗。

六十年前,曲正风突破了困囿他三百多近四百年的元婴巅峰境界,一举迈入出窍;三十年前,他再次震惊了整个星海,问鼎出窍,突破入世。

而今,竟又到了入世巅峰的瓶颈上。

只差一步,便可突破;

只差一步,便可跻身十九洲最顶尖的大能行列!

此时此刻的星海,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情况。

薛无救相信,一旦有人得知,传扬出去,只怕立刻就会震得整个星海波涛滚涌。但事实也的确如曲正风所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入世,入世。

入者,进入也;世者,尘世也。

这一境界,便是要修士置身尘世中,去体味尘世,认知凡俗。对其触及越多,理解越深,才能突破到“返虚”,以求更好地切断尘世羁绊,斩爱离恨。

从此,自身便置于天地间,与天地同呼吸。

这,便是大能们的境界。

“屈指一数,当今十九洲,明面上称得‘大能’的也不过两手之数,明日星海也就沧济散人能算……”

薛无救在心里算了算,到底有些忧心。

“契机这种事,还真是虚无缥缈得很。”

入世的修士,绝不会少。

可迈到下一个境界的,却只有这么一些,大部分人卡在这个坎儿上,一辈子也过不去,只能静静等待寿数耗尽,或者强行渡劫转成散修。

曲正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澄蓝的江水,声音沉沉哑哑地:“入世入世,如今的心境,亦是入世的一种……不急,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到底他如今已经是入世的巅峰了,薛无救与他差着一个大境界,自问却是难以企及他如今心境体悟半分。

一时也不再多说半句,只感觉岸上有人落下,便道一声“我去问问”,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亭中。

曲正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入世是一个重新感知尘世的过程,越是踩在这将突破而未突破的坎上,他心中的情绪起伏,也就越重。

那些曾萦绕在他心怀中的东西,挥之不散,且一重一重地加深着……

他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目,任由眸底忽然如浪潮一般汹涌的东西,被压制在身体的深处。

再等等。

还要再等等。

失踪的人,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还需要耐心地等等……

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只有潮声,流淌在澜河上,敲打着这个待了六十年,也依旧让人觉得陌生的明日星海……

长街尽头,见愁站在一家客店门口,忽然很想念崖山。

明日星海是个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

澹台修的事情,她也并没有很在意,除非日后再遇到这个人,并且站在敌对面。只是对方虽是元婴中期,可论战力只怕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见愁从头到尾很淡定。

再离开那地方之后,她便继续沿着纵横的街道行走。

一面是观察周遭情况,一面是想为自己找个落脚点,好把自己回到十九洲之后能处理的事情处理一下,顺便看看能否探听到夜航船的情况。

这里很像是人间孤岛的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