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站了那么一会儿,谢不臣慢慢抬步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近乎无声。

返身将门合上,声音则显得短促。

屋内太暗。

只有窗角上有一点月光透入。

谢不臣却半点不受黑暗的影响,朝着左边走去,摸到了灯盏,轻轻一吹灯芯,便有一簇浅红色的火苗在灯盏之中燃起,照得盏中灯油一片明亮。

灯火微微闪烁,照得他眸光也微微闪烁。

身影被灯火投落在地面之上,拉成一道浓黑,越是瘦削,越是显得孤零零。

整个木屋之内,一下明亮了不少。

谢不臣又向着下一盏灯走去,一盏一盏将屋内的灯火都吹亮,于是便见满室生辉。

只是站到最后一盏油灯前面的时候,他望着那被烧成了墨黑色的灯芯,却忽然有些恍惚。

灯火里,仿佛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她站在另一盏灯前面,刚刚点亮的灯火,还有些细弱,瞧着不甚明亮。

素手一翻,她将头上简单的银簪拔下,用尖尖的那一头,凑近了灯火,轻轻拨动了一下。

灯芯动了一动,火焰亮了些许。

周围的光也亮了些。

于是,站在灯火之畔的她,身影,面庞,甚至是脸上带着的浅笑,也都亮了起来。

“噼啪。”

灯芯之上忽然爆出个灯花,整个火焰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灯火之中的幻象,忽然便消失了个干净。

谢不臣站在这灯盏前面,回看由自己点亮的这一盏一盏灯,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昔时的灯火……

总有人为他点亮了,等着他归来。

满室冷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将最后这一灯盏留下,并未点亮,只经过了放着书格的那一面墙,也不看里面摆着的种种古籍一眼,便来到了书案前。

笔墨纸砚,一应俱在。

离开之前他已经收拾得很整齐,只是或许因为窗不曾合上,几页宣纸被风吹起来,散落到了地面之上。

他俯身弯腰,将之一页一页拾起,放到了桌面之上。

坐于案前,谢不臣铺开了一页宣纸,似乎想要写什么。

只是执笔而起,落墨之时,那舔满了墨的毫尖,竟在纸上留下了一道颤抖的痕迹。

“……”

目光落在这弯曲的墨痕之上,他许久没有动作。

太饱的墨,终于凝成了一滴,坠落在雪白的纸上,染污了一片,触目惊心。

那一瞬间,谢不臣只觉得整个心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像是这一滴墨没有滴在纸上,而是滴在了他的心头。

涟漪荡漾开去,转瞬之间已经化作了汹涌的浪涛,在他的身体之中,在他的血液深处,冲刷。

平静的地面之下,藏了汹涌的暗流;青青的山峦当中,蕴着滚烫的岩浆。

他慢慢地,把这一管笔,搁回了笔山之上。

收回手来,谢不臣仔细地看着。

青色的血脉便在掌中蜿蜒,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血液在其中滚沸,冲撞,叫嚣着,想要奔涌而出……

太烫。

太沸。

让他觉出一种近乎于烧灼的苦痛来。

谢不臣眼帘微垂,平静地伸出手去,并指如刀,在掌心当中一划。

刷。

一道血线顿时出现在干净掌心里。

汩汩鲜血从伤处,流淌而出。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仿佛看着带着温度的血,慢慢从身体之中流淌而出,能带走那样近乎灼心的滚烫,能带走那种近乎炙烤的苦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冷静下来。

成为……

他熟悉的那个自己。

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是因为那种滚烫,终于随着鲜血流淌而出,谢不臣的脸色渐渐显出一种苍白来。

颤抖的手指,终于不再颤抖,静静地搁在一小滩鲜血里。

似乎,它们又回到了他掌控之中。

谢不臣抬眸,右手指腹缓缓从那一道血痕之上拉过,那一道伤痕便很快地愈合,消失在他掌心之中。

只有不少残余的血迹。

他眼底,终于回归到那种近乎淡漠的冷静。

拿了旁边擦手的绸布,谢不臣一点一点,仔细地,甚而优雅地,将粘在掌心之中的血迹,擦了个干净。

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鲜红,他才慢慢收手,把绸布放在了书案之上。

窗外有细细的风吹来,撩起他垂在那宽阔肩膀上的头发,只吹起了发梢上的一点,带着几许轻柔。

目光缓缓抬起,便自然地落在了那挂在墙上的剑上。

七分魄。

乌黑的剑鞘,不反射任何一点光泽,通身透着一种冷峭之感。

“善,恶……”

做出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出鞘的刀,离弦的箭。

谢不臣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一颗心,如一口古井。

外有明月在天,皎皎一轮。

谢不臣在屋内枯坐到了深夜,脑海之中,便浮现出横虚真人说的那一番话来,紧抿的薄唇,忽然弯了那么一线。

“青峰庵……”

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

仿佛,一切都为他所知悉,一切都为他所掌控。

书案之侧,翻开的书依旧在他两年前离去时候看的那一页。

墨字散发着几分香息,似有那么一点点的灰尘。

“我生只为逐鹿来……”

谢不臣嘴唇微动,近乎呢喃,慢慢收回了目光,从座中起身,走到窗前,将那一扇窗完全推开。

呼啦。

夜间的凉风一下吹卷而来,将他衣袍吹起。

身后桌案之上,没写的过的,写过的纸张,一下翻飞而起,重落了满地。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昆吾主峰下方那一片静湖。

孤月将自己的身影投落在湖面上,天上地下,便一下拥有了两轮月。

谢不臣乘风而出,青色的衣袍,一下隐入山林当中,飘摇而下,一下落到了下方的湖边。

一条木栈道从湖边开始,朝着湖心之中延伸。

栈道的尽头摆着一张木作的棋台,年轮的纹路依旧清晰,上面还留着昔日一盘残棋。

缓步来到栈道尽头,谢不臣没看那残棋一眼,便翻身入了湖中。

“哗啦。”

入水时有一池碎波的声音。

整个湖面的平静便被打破,一湖月色被揉成了满湖的波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湖底,一柄长剑深深地刺入湖心之中。

仿佛王者,坐在孤独的宝座上。

湖面之上的光影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头落到它身上,可天地之气,日精月华,却都被整个平湖汇聚到了它剑身之上。

旧剑无鞘,三尺五分。

通体玄黑,剑身之上却铸着近乎灰色的百二山河社稷图,带着一股古拙之气,乃为上古舆图。

长剑钝锋,却自有浩荡之意内敛其中。

谢不臣的手,从冰冷的湖水之中伸出,平静地握住了这一把剑。

没有任何的天地异象,湖水更无任何异动。

只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他拔起此剑之时,笼罩他身。

剑名:人皇!

眼底几许微光倾泻而出,谢不臣望着那剑上的山河舆图,终于还是收敛了一切的情绪,缓缓浮上了湖心。

满身衣袍湿透,只持着那一把乌黑无光的剑,谢不臣从湖心之中走来。

旧栈道上,棋台也是旧的,颗颗圆润的棋子摆在上面。

谢不臣原本并不在意,这是他信手自弈所留之残局罢了,脚步一转,便要从此处离开。

只是……

在一步迈出之后,他脑海之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什么。

谢不臣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朝着棋盘看去。

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落在棋盘几个角落上,微微眯了眼。

天元附近,多了几颗棋子。